徐灿其实一直期盼能与丈夫偕隐田园。她的《答素庵〈西湖有寄〉》也说:“从此果醒麟阁梦,便应同老鹿门山……寄语湖云归岫好,莫矜霖雨出人间。”
陈之遴投靠清朝后身居高位,使他成为当时贰臣的代表人物,很受明朝遗民冷眼轻视。徐灿最负盛名的《踏莎行·初春》,有“故国苍茫,扁舟何许,夕阳一片江流去”“碧云犹叠旧河山”等悲凉句,清末学者谭献的评语是:“兴亡之感,相国愧之。”也忍不住要拿陈之遴的投清揶揄一番。
徐灿的词流露过对陈之遴仕清的不以为然。然而,她无法影响丈夫的进退出处,不管本愿如何,她必须跟他同命运共荣枯。就算“悔杀双飞彩翼,误到瀛洲”,悔意甚浓,她终究还是要接受丈夫的所有选择并承担选择的后果,命运也因此大起大伏:既在轩敞舒适的府邸安享过“相国夫人”的尊崇荣耀,也要陪他消化著名贰臣的尴尬难堪,更要在北国荒寒的贬谪地体会落寞凄苦。
陈之遴一直滞留尚阳堡,康熙五年(1666年)病故。随他们流放的四个儿子,有三个死在北国,其中长子陈坚永卒于康熙元年(1662年),次子陈容永卒于康熙四年(1665年),幼子陈堪永卒于康熙六年(1667年)。七年之间,如此密集地失去丈夫与三个儿子,可以想见徐灿的肝肠寸断。流落塞外十二年后,随她凄凉南归的,仅有第三子陈奋永。他们的小女儿、曾经的相府千金,在父亲获罪后,竟然嫁给一个秀才为妾。
侄子陈元龙在《家传》中讲述,徐灿嫁到陈家后,对公婆十分孝顺。先前她身份华贵,却并无倨傲之气,妯娌们几乎想不起她是一品夫人。后来祸从天降,谪居塞外,其悲叹最终感动天地,得以携亲人灵柩返回故里。康熙北巡至盛京时,徐灿与其他罪臣的家属上疏申诉,请求还乡,仅有她被批准。待她长途跋涉重返海宁时,亲属前往迎接,问起缘故,徐灿说:“君父之恩,天高地厚,雷霆雨露,无非教也。”别人上疏都陈述冤屈,只有我引咎自责,所以得到宽免。陈元龙赞叹:“其卓识过人如此。”徐灿觉不觉得冤,或者她是否诉冤,已属次要。莫非要皇上承认先帝有过失吗?如今唯一的诉求,不过是重返故土而已。她的表态,既通达也无奈。
徐灿精于绘画,清宫藏有她的白描观音像等。她曾经手绘五千多幅观音大士像,为婆婆祈寿,笔墨精妙,世人争相收藏。她的宫妆美人图等,笔法古秀,也颇受好评。
顺治十六年(1659年)除夕,徐灿在诗中说:“八口皈依乞梵王,客心亲梦两难忘。”那时一家人已经在尚阳堡信佛。她和陈之遴还一起抄诵《金刚经》,“渐解经中意,浑忘塞上秋”。徐灿南归后,居于海宁新仓小桐溪边的南楼(后被称为阁老楼),长斋礼佛,虔心刺绣或绘制观音像,静默沉潜,不问户外事。
徐灿活到80多岁,其漫长一生,经历繁多,时势的艰险乖谬、人生的颠簸无常,五味尽尝。虽说在陈之遴刚投身清廷时,她就有过“世事流云,人生飞絮”的透彻之叹,但人真正的大彻大悟,往往得等到痛彻心扉的体验之后——年轻时,话说得再世故,都是故作老成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