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这些在今天看来有些意气用事,甚至上纲上线的质疑声相比,一些对王泽普颇有好感的干部职工,对他异于常人的企业管理理念也失去判断。鞍钢民企集团总经理孙志国回忆,当年刚进无缝厂时,工人中就流传着厂长王泽普“准时上下班,出门坐吉普”的说法。他开始认为这是对王泽普改革放权、科学管理的褒奖,后来又有人讥讽为官僚作风、享乐主义,一时间竟让很多人难辨孰对孰错。
“我不怕争议,争议对我也是一种激励!”对于种种误解、争议和偏见,王泽普往往针锋相对,以更加激烈的态度加以回应:“我的优点、成绩和我的缺点、错误相等,喜欢我的人和害怕我的人一样多。”这种不妥协、硬碰硬的倔强加剧了他的“另类”,使得围绕他的争论愈演愈烈。
直至今日,记者也很难找到王泽普被免职的确切原因,而从当年鞍钢落实冶金部部长要求冶金系统向王泽普学习的批示中,记者发现一个态度暧昧的细节——在转发冶金部长批示文件后,鞍钢方面又发出紧急电话通知,强调要认真领会批示的“精神实质”,对王泽普的治厂之道,“不传达、不讨论、不学习”。
即使在王泽普被免职前,无缝厂各项生产经营指标仍蒸蒸日上,他也在写给鞍钢党委的信中,多次表达了继续留任厂长的愿望:“我留恋的是这里的事业,我想用事实说明,像无缝厂这样的老企业通过改革和改造,是大有潜力可挖的;想证明像鞍钢这样的特大型企业,是能够培养出自己的企业管理者或者说是企业家的。”
波折中停不下的人生
得知王泽普被免职的消息,北京一家大型国企向他伸出橄榄枝。前往北京工作几个月,王泽普可谓顺风顺水,很快就打开了新局面。由于他的组织关系仍在鞍钢,对方无法对其正式任职,加上当时鞍钢领导班子变更,新任总经理三番五次邀请,王泽普心头一热还是返了回来。
“毕竟端了几十年的国家饭碗,对鞍钢、对组织怀有感情!况且四五年后我就要退休了,如果一下子闯到体制外,多少有点晚节不保的悲凉,心里也很难接受。”他向记者坦陈当时的心境。
回到鞍钢新成立的经营咨询开发公司,担任副总经理的王泽普照样干得风生水起。1986年,王泽普带领工程技术人员下江南,访湖南,跑新疆,去广西,但凡有钢铁企业的地方,工程技术团队都在寻找施展的舞台。仅在江苏省,他就跑遍了南京、苏州、无锡、常州、扬州、江阴,泰州等市,帮企业解决了大量难题,在当地创出了鞍钢的技术咨询品牌。南京中板厂一套新建设备因技术瓶颈开不了工,王泽普组织鞍钢专家前往诊断,很快就将生产线运转了起来。他还引入鞍钢技术成立无锡市弹簧公司,自己当起了新公司的董事长……
这是最累心的一年,也是最潇洒的一年,除却工作,王泽普跑遍大江南北,到哪儿都受媒体瞩目,帮扶的项目也是接连成功。1987年2月,全国首次评选“经济改革人才奖”,王泽普获得殊荣,他似乎重新找回了施展才干的平台。
然而树欲静却风不止,种种羁绊不期而遇。王泽普这才意识到,国有企业的一些弊端根深蒂固,继续待下去仍将面临被“冷藏”的结局,但他决不能一蹶不振,轻言失败。这一年来的南北闯荡,也让他领略了外面世界的精彩,他又一次选择出走。
1987年4月,王泽普办理停薪留职,接受中国第一个农民度假村——珠海白藤湖联合发展总公司邀请,前往参与珠海西区大开发。王泽普对南方民营企业的气魄和宽松环境所打动,“这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活动舞台吗?我已经58岁了,今天不干,更待何时?”
两年间,担任白藤湖开发项目副总指挥的王泽普走遍当地山山水水,参与规划建设了包括珠海机场在内的珠海西区多个重点项目。此后,他又一度应邀北上天津大邱庄担任高管,规划实施再造一个大邱庄的庞大构想。即便在退休之后,王泽普还加盟了数家知名企业和跨国公司,担任高管、顾问、驻中国代表等要职。
在老人书房,一摞证件、聘书和文件材料,记录了他走南闯北的传奇经历。他是当时国内明星企业——北京达美纺织集团的首个顾问,是北京经济管理学院特邀研究员,还以山东威海建城发展总公司总经理的身份,兼任威海建城开发区区长,探索公司和开发区一体化的管理体制改革。在担任无锡市弹簧公司董事长期间,他仅用一年时间就收回了鞍钢投资。担任日本贸易科技株式会社鞍山代表处首席代表时,他将日本技术对接给鞍钢,每年帮助鞍钢创效数千万元……
2009年,已经78岁的王泽普才卸下行囊,告老还乡。颇有戏剧性的是,王泽普1991年从鞍钢退休,因所在的经营咨询开发公司日渐萎缩,6年后他的退休关系又被调回无缝钢管厂。此时的无缝钢管厂,因改革滞后颓势初显,王泽普却不能再做点什么了。
改革没有“退堂鼓”,给改革者多一些宽容和理解
改革开放之初,王泽普为何能以特殊的勇气和实践,冲突原有体制和观念的束缚,始终是萦绕在记者脑海中的一个谜。老人笑呵呵的,用时髦的话回答:可能源于自己一不小心成了“跨界管理者”。
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
“改革不是生而知之的,而是学而知之。常言道‘流水不腐、户枢不蠹’,我在工厂的管理岗位上待过,也跳出去工作过多年,这样的经历让我成了多面手,不仅能解决问题,还能发现问题。”年轻时担任工业记者长达10年的王泽普透露,早在采访鞍钢各厂矿的干部职工时,他就开始默默摸索治厂之道了。
当年那场关于王泽普现象的大讨论,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出了人们印象,甚至鞍钢多数职工,对无缝厂当年的创举罕有记忆。说起当时的波折,王泽普语调上升,声音有点激动:“当年我在无缝厂搞改革,鞍钢不少厂长都跃跃欲试。结果我一下来,很多人当即被泼了一盆冷水,许多酝酿中的改革措施也就偃旗息鼓了!”
和王泽普类似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层出不穷的改革人物在掀起一股股新风之余,不少都因为种种原因败下阵来。有媒体报道,步鑫生的海盐衬衫总厂在上级的要求下扩大投资引发失误,在多数职工的反对声中,他被主管部门免职;马胜利承包石家庄造纸厂成功后名声大振,在全国刮起了承包100家亏损造纸厂的“旋风”,结果因巨幅亏损而被免职退休……
“放在今天来看,当年的很多争议早已不是问题,我承认自己有很多缺点和错误,毕竟改革者不是理论家和圣贤,而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实践者!”王泽普结合自己处于改革巅峰期的猝然“下课”,呼吁社会各界给改革者多一些宽容和理解,为他们多腾出一方探索和试错的空间。
爱之愈深,责之愈切的鞍钢情
经历了人生的浮沉起落,王泽普对鞍钢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感情呢?王泽普向记者坦承,父亲、他和女儿,一家三代都是18岁到鞍钢工作,与这座老企业有着特殊的关联。“鞍钢之于我,感激远多于埋怨,我的那点作为和成就,都是从鞍钢汲取的养料。”
这几年钢铁行业遭遇寒冬,鞍钢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,王泽普对鞍钢的命运和走向尤为关心。去年初夏,王泽普在个人微博上以“鞍钢梦”“改革梦”为主题,一连发出十几篇剖析鞍钢改革发展得失的文章,每一篇都是自己认真思考后的恳切之言。在微博的开篇,老人写到,党的十八大之后,习近平总书记带领中国人民唱响了“中国梦”,因我情系鞍钢,现耄耋之年,仍在做鞍钢之梦。
“从鞍钢历届领导看,改革者为企业造福,不改革者即使搭上行业景气的‘便车’能过一段好日子,也会给未来埋下隐患”,阅读这些连载的博文,其中不乏如此清醒的认识和判断。
在鞍钢大大小小几百个厂矿单位中,最让王泽普揪心的,还是无缝钢管厂的境遇。2016年初,无缝厂因持续巨额亏损被鞍钢集团列入特困单位加以治理,工厂推行承包经营制改革,领导班子缴纳保证金承包企业,完成控亏任务有奖励,完不成施重罚,这打响了鞍钢困难企业改革自救的第一枪。然而,工厂这一年的承包经营制改革未达预期,年底不到,鞍钢就提前与承包经营团队解除了合同。
第一轮承包经营卡壳了,鞍钢并不气馁,选聘新厂长、签订新合同,2017年元旦刚过,无缝厂重开锣鼓开始了第二轮承包。在上年基础上,工厂在“真、严、细、实”上做文章,深入推进优化用工、竞聘上岗、开发客户、提升服务、对接市场等措施,并动员广大职工在“最危险时刻”凝心聚力,团结拼搏。随着改革陆续显效,加上无缝钢管市场开始走出低谷,2017年至今,无缝厂已比上年减亏3亿余元,圆满完成全年的控亏任务,特别是8月份以来的连续5个月盈利,让人们看到了彻底脱困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