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丰子恺:他为何让人如此怀恋

2018-11-09 09:41:42

  第三次见面是两年后,是丰子恺向马一浮请教“无常漫画”之事的自动访问。此时的丰子恺,随着丧母之痛的平复,心似已屈服于无常,准备对无常做长期的抵抗,并从咏叹无常的古诗佳句中寻找漫画创作的灵感。马大师这样开导丰子恺:“无常就是常。无常容易画,常不容易画。”似当头棒喝,将他“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”,使他“感到无限的清凉”。但一走出陋巷,面对岁末景象和雨雪充塞的道路,丰子恺依然感到彷徨,宛如置身梦中。

  其实,丰子恺写《陋巷》时,已是一名居士。5年前,丰子恺三十诞辰之日,在恩师弘一法师主持下,在江湾义永里缘缘堂楼下的钢琴旁边举行仪式,皈依佛门,法名“婴行”。更早的时候,在同样的地方,丰子恺请弘一法师为自己寓所命名,法师嘱他在方纸上写与佛教有关、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,团成小纸球,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,丰子恺连拿两次阄,都是“缘”字,于是取名“缘缘堂”。

  由是观之,丰子恺在《陋巷》中的表现似乎令人困惑,其实很好理解。作为一名聪慧而虔诚的居士,丰子恺不可能不懂那些“无常”的大道理,他之所以感到愧疚,有意无意回避大师的开解,与其说是因佛缘不够深,不如说是因艺缘之力太强。细审之下,丰子恺的佛缘,是建立在知性的基础上,哲思的基础上,绝无信男善女的狂热和非理性。孩提时代起,丰子恺就被两个永恒的问号纠缠:从邻家孩子从壁缝里塞进来的一根鸡毛,可以追踪到空间、宇宙的无限,从账簿上取自《千字文》中每一个顺序排列字的年头编号,可以领悟到时间的神秘;从一个落水的泥阿福,一根丢弃的树枝手杖,一张烧成灰烬的纸,悟到世上万物,都有它的来龙去脉,都不会真正消失,都被记录在造物主的“大账簿”中。这是一个神童对“无常”与“有常”的先知先觉。

  与之相反,丰子恺的艺缘,是感性的,趣味的,不可理喻的,也是不可救药的。关于这一点,丰子恺说得很彻底:“趣味,在我是生活一种重要的养料,其重要几近于面包。”丰子恺的趣味,体现为一种艺术化的生活方式。正如《塘栖》中描写的那样:从石门湾到杭州,坐火轮、换火车只需两小时,非常方便,丰子恺却不喜欢这种现代交通工具,经常雇一只客船,顺着运河,优哉游哉地走上两三天,沿途闲眺两岸景色,或挥毫写生,或上岸小酌,其间的种种乐趣,真是妙不可言。

  可以说,艺术与宗教的纠葛,伴随丰子恺一生,随着岁月推移,人生阅历增长,两者越来越趋于圆融。1948年11月,天命之年的丰子恺到厦门南普陀寺凭吊弘一法师讲律遗址,其间应厦门佛教协会邀请,作《我与弘一法师》的讲演。在解释恩师为何“遁入空门”时,丰子恺给出深思熟虑的解释:人生分三层:物质生活、精神生活、灵魂生活,相对于衣食、艺术、宗教;“人生欲”超强、脚力不凡的弘一法师李叔同,由艺术升华为宗教,是理所当然的。相比之下,丰子恺自愧一直彷徨于艺术与宗教的十字街头,是个不肖弟子,并感叹自己“脚力不够”,只能住在二层,对三层心向往之。

  丰子恺的人生三层说比喻机智,且有中国文化特色。然在笔者看来,丰子恺尽管形式上没有出家,一直停留在人生的二层,在精神实质上,丰子恺其实早已登上三层。与恩师李叔同的不同在于,登堂入室之后,丰子恺也没有忘记二层。他在二三层之间,上上下下,自由进出。唯其如此,他的艺术创作迥出时辈,妙趣横生而法相庄严,没有那个时代常有的亢奋、偏激和粗鄙。以笔者私见,丰子恺对中国现代文化的贡献,并不亚于弘一法师。

  “子恺漫画”:功夫在画外

  从中国现代漫画史的角度看,“子恺漫画”的诞生颇有横空出世的意味。这并不是说此前中国没有漫画,事实上早在“子恺漫画”之前,漫画界已是人才辈出,只是没有“漫画”这个词而已,“漫画”一词的流行,是“子恺漫画”登场之后的事。更重要的是,“子恺漫画”的艺术风格,与当时流行的漫画不一样。比如与漫画大师张光宇造型严谨的作品相比,“子恺漫画”显得逸笔草草、不求形似,具有传统“文人画”的味道。

  丰子恺走上漫画创作道路,有阴差阳错的偶然性。假如没有1921年的日本之行,与竹久梦二的画作邂逅,或许就没有后来的“子恺漫画”。

  丰子恺原本是为了学西洋油画,实现画家梦而去日本的。孰料一到东京,这个梦就破灭了。后来丰子恺在《子恺漫画》卷首语这样描述当时情形:“一九二一年春,我搭了‘山城丸’赴日本的时候,自己满望着做了画家而归国的。到了东京窥见了些西洋美术的面影,回顾自己的贫乏的才力与境遇,渐渐感到画家的难做,不觉心灰意懒起来。每天上午在某洋画学校里当model(模特儿)休息的时候,总是无聊地燃起一支‘敷岛’,反复思量生活的前程,有时窃疑model与canvas(画布)究竟是否达到画家的唯一的途径。”

  这段话有两个要点必须记住:其一,丰子恺东京学艺时,发现自己缺乏做洋画家的才力和条件。其二,由此开始思考西洋油画之外的绘画艺术之路。那么,丰子恺果真缺乏做洋画家的才力吗?

  平心而论,就一个职业画家必备的造型天赋,对纯视觉艺术形式的迷恋而言,丰子恺的自谦包含着可贵的自知之明。丰子恺的自述显示,他的绘画天赋不算杰出,学画的经历也不值得夸耀,从描印《三字经》《千家诗》的插图,旧人物画谱上的画,放大相片,到临《铅笔画临本》,再到炭笔石膏像写生,都是“依样画葫芦”,缺少天才的表现。但是,如果就艺术家的综合修养,对生命万物的感悟能力而言,丰子恺不仅不是才力贫乏,简直是才力过人,正如其恩师夏丏尊在《子恺漫画》序中赞叹的那样:“子恺年少于我,对于生活,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,和我相较,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!”

  作为后人,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:天生诗人气质、文人趣味的丰子恺,与西洋油画这种技术苦重、完成度极高的艺术品种并不相宜,正如他日后表白的那样:“我以为造型美术中的个性,生气,灵感的表现,工笔不及速写的明显。工笔的美术品中,个性生气灵感隐藏在里面,一时不易看出。速写的艺术品中,个性生气灵感赤裸裸地显出,一见就觉得生趣洋溢。所以我不欢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,而喜欢泼墨挥毫的中国画。”

  于是丰子恺调整了留学方式,专业的画室训练变成了广闻博见的游学采风。正是在这个过程中,竹久梦二进入他的视野。那是在东京的一家旧书店里,一次随意的翻阅,搅动了他的艺术慧根,使他欣喜若狂。十多年以后,他这样回忆:“回想过去的所见的绘画,给我印象最深而使我不能忘怀的,是一种小小的毛笔画。记得二十余岁时,我在东京的旧书摊上碰到一册《梦二画集·春之卷》。随手拿起来,从尾至首倒翻过去,看见里面都是寥寥数笔的毛笔sketch(速写)。书页的边上没有切齐,翻到题目《Classmate》的一页上自然地停止了。”

  这幅题名《同学》的画,描写两名成年妇女道上偶然相遇,一个坐在人力车上,衣着豪华,手里拿着大包装潢精美的物品;另一个让在路边,蓬头垢面,背着一个光头婴儿,面色局促不安。当年平等亲密的同学,如今一个变成贵妇人,另一个沦为贫家之妻。丰子恺被深深打动了,内心感到悲哀,感到痛楚,情不自禁对不平等的人类社会组织发出诅咒,最后赞叹道:“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,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,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。”

  乍一看,“子恺漫画”脱胎于竹久梦二的漫画,其实只是一个触机。所谓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,梦二的漫画,好比一把强劲的东风。在此之前,丰子恺的中西绘画修养(书法与素描)各行其道,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艺术方向。与梦二漫画邂逅,丰子恺如得神启,其收获有三:其一,以毛笔抒发的“寥寥数笔”;其二,令人咀嚼的“诗的意味”;其三,融化东西的“造型之美”,后来成为丰子恺漫画创作的三大艺术要素。

  仔细考量,“寥寥数笔”与“诗的意味”,向来是中国传统文人画的拿手好戏。竹久梦二是日本南画(南宗文人画)的现代传人,又是诗人作家。自幼磨墨吮笔、吟诗诵词的丰子恺与他发生艺术共鸣,是很自然的事。但仅有这些,还不足以照亮丰子恺。因为在当时压倒一切的“西化”历史氛围下,艺术能否“现代化”,才是最重要的,所谓现代化,就是西方化。从这个角度看,给丰子恺带来决定性启示的,是梦二绘画融化东西的“造型之美”。正如丰子恺评价的那样:竹久梦二的画风“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。其构图是西洋的,画趣是东洋的。其形体是西洋的,其笔法是东洋的。自来总合东西洋画法,无如梦二先生之调和者。”有了这样的“熔化东西”,“寥寥数笔”,“诗的意味”才焕发出新的生命力,名正言顺跨入“现代”的门槛。

  “子恺漫画”的诞生,是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一件妙事。它以不可复制的个人化的方式,实现了传统“文人画”的现代转型,创化出一种雅俗共赏的“新文人画”,妙趣横生而法相庄严。自20世纪20年代诞生以来,风靡中国已将近一个世纪,滋养温暖了无数人的心灵。那乘兴落笔,俄顷成章,意在笔先,意到笔不到的“寥寥数笔”,是画家深厚的书法功底、相当的素描基础、文人的情思、哲人的胸怀、禅家的定力,加上不变的赤子之心,化合而成。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,是不足为奇的。

  “缘缘堂随笔”:更上一层楼

  作为一种通俗的新文人画,“子恺漫画”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,相比之下,“缘缘堂随笔”主要是在文化圈、知识界广受关注。然而,与功夫在画外的“子恺漫画”相比,“缘缘堂随笔”艺术上更高一筹,理由很简单:丰子恺的文才高于画才;而且,对于丰子恺那样哲思深邃、妙想联翩的人,随笔散文的艺术载体,比起“寥寥数笔”的漫画,无疑具有更大的表现力的发挥空间。郁达夫当年就指出:丰子恺的散文有哲学味,“人家只晓得他的漫画入神,殊不知他的散文,清幽玄妙,灵达处反远出在他的画笔之上”。

  平心而论,“缘缘堂随笔”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杰构,妙趣横生、法相庄严中,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深邃。然而,在民族矛盾、阶级斗争纵横交织,文化激进主义应运而生的大时代,它注定被误读,被诟病,被矮化。王瑶在《中国新文学史稿》中这样评价丰子恺:“文笔轻松通俗,趣味很浓,常有使人发噱的地方。但他的观察众生相的态度于悲悯洒脱中夹有旁观玩世的意思,不能算是健康的看法。”唐弢主编的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认为:丰子恺的早期散文“虽在一定程度上表达出了对虚伪骄矝的社会风气的不满,状物写神,娓娓动听,但又往往只能引导读者避开现实,在幻想的空中楼阁中暂时忘却身边的尘垢和荆棘。”时过境迁,随着历史文化语境的变更,这些观点已显得简单、局促和偏狭,为学界扬弃是自然的事。

  也许是旁观者清。1940年“缘缘堂随笔”被翻译介绍到日本,译者是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。在译者前言中,吉川这样评价:“我觉得,著者丰子恺,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,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,会弹钢琴,作漫画,写随笔的缘故,我所喜欢的,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真率,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,和他的气品,气骨。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、王维这样的人物,那么,就是他了吧。”

  日本著名作家谷崎润一郎读了“缘缘堂随笔”,异常兴奋,为此专门写了评论,其中这样写道:“这本随笔可以说是艺术家的著作。他所取的题材,原并不是什么有实用或深奥的东西,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,一到他的笔端,就有一种风韵,殊不可思议。”

  两位日本有识之士的眼光,令人佩服。前者高屋建瓴,准确地把握了丰子恺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人格与人品(赤子之心与风骨),并从中国文学史的精神脉络中,对丰子恺作出恰当的定位(现代陶渊明、王维);后者心有灵犀,举重若轻,拈出“缘缘堂随笔”洞微烛幽、点石成金的艺术魔力。

  笔者以为,“缘缘堂随笔”的真正价值,恰在“宗教”与“艺术”的圆融之中。表现在思想层面,是“出世”与“入世”、“无常”与“有常”的对立统一;表面在技术层面,是“大”与“小”、“藏”与“露”的对立统一,用丰子恺自己的话说,就是“最喜小中能见大,还求弦外有余音”。“缘缘堂随笔”的艺术奥妙,包含在这些貌似老生常谈的范畴中。

  《敬礼》是“缘缘堂随笔”中令人拍案叫绝的一篇,其中写道:“我”伏案工作时不小心弄伤了一只蚂蚁,内疚地将它移到一边。间歇中,惊异的发现,另一只蚂蚁拖着受伤的蚂蚁,竭尽全力,往蚁巢撤离,途中两只蚂蚁互相帮助,配合十分默契。此景令“我”深深感动,情不自禁站起身来,举手向两只蚂蚁立正敬礼。文中这样写道:“鲁迅先生曾经看见一个黄包车夫的身体高大起来,我现在也如此,忽然看见桌子角上这两只蚂蚁大起来,大得同山一样,终于充塞于天地之间,高不可仰了。”

  凡夫俗子看了这篇随笔,定会觉得丰子恺迂腐可笑。迂腐是肯定的,然而,丰子恺的迂腐中含有深邃的大道理。时过境迁,随着历史的发展、科学的进步、生态美学和地球生命共同体意识的觉醒,丰子恺的“护生”理念越来越显示出它的价值。尤其对曾饱受战乱之苦、政治斗争之苦,人性异化严重的中国人,“缘缘堂随笔”不啻是一副对症良药。

  “缘缘堂随笔”有宗教的情怀而无宗教的说教,有艺术的空灵而无“为艺术而艺术”的玄虚。这一切,最终归结于作者的童心。这种赤子之心,丰子恺终其一生,也没有丝毫的改变。

  (作者:李兆忠,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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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光明日报
编辑:姚怡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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