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心愿
——走进北京卫戍区某干休所老干部周智夫的精神世界
周智夫在干休所小花园中阅读报纸。 姜东军摄
周智夫在重症监护室中收到交纳特殊党费的收据。姜东军摄
“七一”这天,周卫华又习惯性地回到父母家中。和往年一样,烧一桌好菜,倒上葡萄酒,一家人围坐在桌前。
“七一”对这个家庭来说,是堪比春节的重大节日。
和往年不一样的是,今年,父亲周智夫的位置空了。凝望父亲生前的座位,周卫华潸然泪下——
以往,父亲在这一天会“庄重地穿上他的老军装,格外高兴”。从不喝酒的他,在这一天会端起酒杯。随着酒杯碰撞的清脆响声,这名老党员、老军人那些烽火硝烟中的故事,夹杂着葡萄酒的酸甜,滚滚而来。
“爸,节日快乐!”周卫华和家人举起酒杯,对着那个空着的座位喃喃说道。
3个多月前,94岁的周智夫安详地合上了双眼。从全国各地赶来的5个儿女,为他穿好心爱的军装,泣不成声。
周智夫,一个在旧社会长大的穷苦孩子,一个在抗日战争中浴血奋战的战士,一个有着75年党龄的老党员,一个从旧时代走来、见证新时代的老兵。他平静地离开了,走得很幸福——
“我比那些牺牲的战友幸运,我活下来了。活了这么久,活得很幸福。”这是周智夫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“我没有遗憾了!”这是周智夫躺在病床上了却最后的心愿时,对家人说的话。
这位老人最后的心愿究竟是什么?
是想见远方未能回来的儿孙,还是想再看看当年征战沙场的照片?
都不是。
答案在那张鲜红的党费收据里——2018年初,病重的周智夫委托家人向党组织交上了12万元特殊党费,“这是连这辈子剩余的,带下辈子的党费”。二女儿周卫平说,当父亲用颤抖的手,轻轻捏住党费收据时,戴着氧气面罩的他,眼神中满是激动。
老兵最自豪、最传奇的军旅人生,浓缩在一枚枚军功章里
周智夫的儿女都知道,父亲最宝贝的东西都藏在一个小木盒里。这个深褐色的小木盒又被藏在家中那个大衣柜的夹层抽屉里。如果岁月可以被收纳,周智夫最自豪、最传奇的那段军旅人生便都存放于此。
打开小木盒,来自战场的硝烟与轰鸣仿佛弥漫开来——盒子里装的,是周智夫的军功章。
解放奖章是一枚小小的金色胸章,红色的五角星在天安门城楼上放着光芒。这枚颁发于1955年的奖章,是周智夫参加解放战争的见证。虽然已经过去60多年,奖章看起来仍像是崭新的,鲜红的五角星色彩依旧。
比奖章更为深刻的印记,是留在他右胸下部一个长达10厘米的凹陷。
1946年,国民党军队兵临安徽濠城外。时任新四军淮北七分区独立四团二营四连支部书记的周智夫,和战友们守着城里的粮食。战役打响之前,周智夫对战友们说:“若是这粮食被抢去了,那意味着濠城也将失守。濠城失守了,国民党就会像洪水一样北上。”
子弹迎面射来的时候,周智夫正向不远处的一名敌人举枪射击。
“砰!”子弹在他的左肩上旋开一个口子,来不及反应,子弹又顺着轨迹贯通了他的右肺,接着冲出他的身体,径直插入他身后通信员的小腿。鲜血很快将他们的衣服浸透。
再睁开眼时,周智夫发现自己躺在后方医院里。他缓了一下神,想要坐起来,却发现根本没有动弹的力气,撕心裂肺的剧痛逐渐蔓延全身。
那是真正的“撕心裂肺”——这个贯通伤让他失去了右侧第六根肋骨,以及近三分之二的右肺叶。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把他抬下战场,让他活了下来。
和周智夫一起负伤的通信员,截肢了。没过多久,他伤口感染,病情不断恶化,几天后牺牲在医院里。
敌人的炮火震碎了医院的门窗。医生、护士和周智夫的战友们,抬起担架转移阵地。刚刚做过几次大手术的周智夫无法行走,战友们抬着他一路北上。望着天空中弥漫的硝烟,周智夫好多次眼角不自觉淌出泪水。
经历了大大小小数次手术,被战友们抬着、搀着,一路从苏北辗转至东北。当时只有20多岁的周智夫,明白了什么叫“九死一生”,心中也永远地刻下一个信念:“我的命,是组织给的。”
外孙周洵在5岁的时候,第一次触碰姥爷身上这道“可怕的伤疤”。懵懂之中,姥爷第一次给他讲了“打仗的故事”,他“虽然不太懂,可依然觉得很神圣”。再次触碰,是2011年周洵第一次带新婚妻子去探望他。
看着一手带大的外孙成家立业,一向少与小辈交流的周智夫打开了话匣子,从苦难的童年讲到安享的晚年。讲完后,周智夫郑重地将两个年轻人的手交叠在一起,说:“你们要好好的。”
周洵曾想向姥爷讨一枚军功章做纪念。妈妈告诉他,趁早打消这样的念头,“那几枚军功章,你姥爷看得比命还重”。